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羊肠小道上,丈八双刃矛杵地,石涂依矛而立,凝眉而视燕营,在他身边,石望手举战旗,猎猎作响。

  天空中烈烈日头此时没了踪影,窜出来一层层厚云,气温并没有因为太阳的隐去而降低,相反,更加的湿热。

  强弓手们的眉头上全是汗珠,他们却不敢伸手去擦,只能不时地挤一挤眼睛,血淋淋的手指仍旧麻木地控住弓弦,眼神不敢稍离那些燕军。伤势最重的士兵已经攀到落凤山半山腰处,军队里的草头郎中伯老大带领着伤患,在两块大石蓬成的石缝当中憩息。

  石涂率领的这支队伍,别说药物,就连粮食都已经非常匮乏,伯老大能够为这些伤患做的事情不多,找到一些干净的清水,恐怕就是伯老大现在最大的愿望。

  随着伤患第一时间攀进上山腰的,还有石虎安排在这支汉军当中的监军石镐,以及他的几个亲兵。石镐是绝对不会亲临第一线战场的,就算他有如此勇气,石涂也不会同意。

  抹一把大汗,石涂深深地吸入一口湿热的空气:“狗子们,败了!败了!”

  看着燕军在山下摆开扎营的阵势,石涂猛地举起双刃矛,向着左右大吼,他满脸的轻松,好像真的因为燕军的暂时退却,而欢欣鼓舞。

  石涂的举动影响了几乎所有的士兵,纷纷放下武器,相互拥抱、欢庆!

  是的,他们胜利了!

  但这种胜利,仅仅是暂时的。燕军不会因为一次进攻失败就放弃、撤退。还盘桓在燕国境内的后赵军队并不多了,要让这支步兵去追索其他后赵军队是不可能的,所以除非是将这支燕军彻底打垮,否则,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眼前的这块肥肉。虽然目前看来这块肥肉中好像还有硬骨头,但也仅仅是一块硬骨头而已。

  ……

  山下,燕军扎下营盘,中军大营大旗之旁,燕军主将,现年快到六十岁的慕容熙,正张着混褐的双眼,极力眺望着山道上的那条身影。

  那是一个猛将!

  燕军上下,从将军到士兵,没有一个人会否认这一点!就在山上,就在刚才,整整一小队孔武有力、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,轻易地倒在那人的脚下,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,像是一个个邯郸学步的婴儿,在成年男性面前那样的脆弱。

  “千军易求,一将难得!当阳,若是我围而不攻,待他们粮草耗尽,最终能否收复此僚,为我助力?”

  “主上,此事我看难!”

  慕容熙身边,一个留着三绺胡须,作谋士装扮的汉人,躬身应道。

  “何以见得?我知道他是个汉人,既然后赵容的他,难道我大燕就容不得了?我大燕,可出好上十倍的条件,财帛、女人、地位,任由挑选。当阳,你不就是如此?我大燕皇上礼贤下士,凡愿意为我大燕谋划出力者,无一不高官而厚禄。你们同为汉人,不若你就前往山上,为我走这一趟?”

  听慕容熙如此说,当阳额头上开始见汗。

  虽说当阳早年就已经投效大燕国,然他根子里就是个汉人,自然也知道,何谓民族节气,何谓大汉精神!对方是后赵军不假,但构成这支军队的,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汉族。这样一支军队,在面临两倍以上的敌人时仍旧死战不降,甚至敢于反冲锋,可见这是一支有自己精神和节气的军队,而他们的将领的心性,可想而知。

  所以当阳不敢。

  若他是鲜卑人,或许还可以一试,可他偏偏身为汉人,又能以何面目游说于对方?

  “主上,依属下看,对方犹有余力,此时前往说降效果定然不佳,不若等到彼等山穷水尽之时,走投无路,那时主上只消轻描淡写,对方也只有掩面而投之,如何?”绞尽脑汁,当阳总算是找到一个说服慕容熙的理由。

  跟在慕容熙身边日久,当阳自然知道自己这个主子不好伺候。好大喜功、心高气傲,偏偏又缺乏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实力,若不是以为他皇亲国戚的身份,又怎么可能坐上大棘城东城卫军大将的位置?

  要说这慕容熙确是脑袋里缺根筋,当阳如此推脱意味明显的话,他居然也信以为真,还点头道:“有理!传令大军,处处为营,务必将这支后赵军队困死落凤山,待得那大将投降,三千头颅竖起井观,方能显出我慕容熙的本事来!

  ……

  无论是这辈子,还是“上辈子”,冉闵都瞧不起那种软骨头,尤其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。

  所以杜雷一而再、再而三的阻止,将冉闵撩拨得激动起来。他重重地一抖右臂,那连钩戟顿时带起一连串龙吟,冉闵的举动,引来周遭士兵侧目。

  然而杜雷并没有死心,他同样坚信,自己的判断是真确的:“少爷!我们只有区区不足百人,然燕国大军......”

  “没有什么燕国大军!”冉闵再次狠狠挥动连钩戟,锐利的双刃破空而啸:“没有燕国大军!慕容恪的两千骑兵,就是大军了?去他妈的大军!”

  “两千?”

  杜雷大张着嘴巴,愣住了。

  看着杜雷,还有周围那些士兵茫然的眼神,冉闵暗骂自己说多了。

  此时,除他之外,无一后赵人知道,所谓的追兵,仅仅是慕容恪率领的两千铁骑。历史上的冉闵能够做的事情,应该是跑,飞快地逃跑。只要能够顺利地跑回襄城,他就是这“昌黎大战”中,后赵国最耀眼的将星。

  资治通鉴记:

  “赵兵四面蚁附缘城,慕舆根等昼夜力战,凡十馀日,赵兵不能克,壬辰,引退。皝遣其子恪帅二千骑追击之,赵兵大败,斩获三万馀级。赵诸军皆弃甲逃溃,惟游击将军石闵一军独全。”

  “惟游击将军石闵一军独全,惟游击将军石闵一军独全!天知道我为了做到这一点费了多少心思。”冉闵心中腹诽,对于五胡乱华这段历史,原本记载就寥寥无几,他所知道的更是有限,虽然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,自己麾下那三千步卒可以“完璧归赵”,但是石涂呢?历史上好像并没有他这个便宜大哥的记载,也没有对石涂率领的另外三千汉家步卒的去留做个交代。

  “若是照着历史记载去做,老子理当顺利返回襄国,被石虎接见,升北中郎将,可老子那便宜大哥怎么办?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?呸,去他妈的历史,老子办不到!”

  冉闵唾了一口,沉声道:“拿地图来!”

  石涂和三千汉家步卒被围的落凤山,距离此地大概有七十里路。

  史书上的记载慕容恪确实只带着两千铁骑,鲜卑慕容的其他将领都是吃干饭的不成?除了铁骑,还有步卒呢?对付一群仓惶逃窜的汉人步卒,用铁骑去围困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?

  冉闵内心的想法自然不会告诉手下军士,他将地图牢牢记在脑海当中后转身,眼神在六十八个疲惫不堪的战士身上一一扫过。

  就在刚刚看地图的时候,冉闵心中已经确定:不去管劳什子的历史!既然穿越,就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,在这乱世当中,若不能顺着自己心意做事,那活着还有神马意义?

  “老子,要去救石涂!两条路,你们自己选。跟上前面队伍,平安返回襄国;跟着老子的,死了可能没人埋!”

  六十八条汉子,六十八双沉默的眼神。

  大棘城兵败,一路格杀至此,这些汉人士兵大多数已经相信冉闵的判断和实力,甚至对冉闵神乎其技的预知预判能力,产生了一种病态的依赖。在这个精神匮乏的世界里,一个指挥若定的将领,往往会让下面的追随者产生盲目的崇拜。

  当然,这当中也有人畏难了。燕国铁骑的强大,是明摆着的事实,在这几个人脸上,写着浓浓的犹疑。

  然而始终没有人,主动选择第一个选项。

  冉闵将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牢牢地记在心里。

  “少爷...”

  杜雷见无人开口,右脚轻轻一磕马肚,探出半个马头。

  冉闵见杜雷又想说话,两眼神光转厉,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将杜雷已经到嘴边的话,又瞪了回去。

  “你、你、你...”冉闵手中马鞭折起,点向几个眼神犹疑的士兵:“你们马上收拾东西,由偏将杜雷率领,追上我们前面的步卒,带领他们返回襄城,剩下的人,跟我走!”

  “少爷!”

  “杜雷,军法如山,违令者,斩!”

  一道阴影闪过,七十二斤重的连钩戟压住杜雷左肩,身高一米八的杜雷不禁腰间一软,黝黑的脸上冒出一串疹子,那被刃锋上的寒气刺激出来的疹子。

  冉闵两眼凝视杜雷,不带一丝感情色彩。若是杜雷再多说一句话...或许他真的会动手。

  “杜雷,不是我不想把你带在身边,但那个杂种还在我们三千儿郎里面。我需要你去给我盯着他,不能让他坏我的事,必要的时候...”被点名的人行动之前,冉闵跟杜雷再次密谈。

  正如冉闵说的那样,在先行离开大棘战场的三千步卒队伍当中,有个石虎家的远房亲戚监军——石虎性暴虐而多疑,即便是放出去作战的将领,也不曾完全信任,总会安排一个心腹作为监军。

  一个眼神,一个动作,让杜雷以为自己明白了冉闵的心思,他点点头,右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。

  “不!只要不超出我规定的底线,就不能杀!杜雷,我只要他活着,不管你怎么做,他一定要活着,哪怕只有一口气!”冉闵摇了摇头,两眼中闪过一道厉芒,“羯族石家,还有十数年的气数,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,在时机到来之前,我们必须要尽量的保存实力,记住了?”

  三分钟之后,杜雷带着九骑,催动战马,向着西北方向而去。他们要在冉闵手下那三千汉军赶回襄城之前将这支部队拦截下来,按照冉闵的安排,在襄城外一个隐蔽的地方等冉闵,若当他们到达隐蔽之地,七天后冉闵仍旧未返,杜雷将会执行冉闵给他的另外一个密令,一个可能让杜雷和三千汉军万劫不复又或是截然相反的密令。

  “少爷保重!”杜雷一拱手,转身拍马而去。

  望着十骑旋风而走,腾起一片褐色烟雾,冉闵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他们平安。他心中的软弱不过数息,转身之后两道剑眉下的眼神,旋即变得无比坚毅。

  “石涂必须要救,但老子也不能就这么死了!三年都混下来了,怎么地也要弄死几千个胡人,才算对的起老子穿越一趟!不就是些个燕狗么,五十八条汉子够不够?不够再加上石涂和那三千个兄弟!”

  想归想,当冉闵转身看着那剩下的五十八骑时,却能够感觉到这些战士身上的那股决死之气。

  没有人敢说自己定能够以一敌百,况且对方并不是软柿子,而是燕国最精锐的铁骑,所以冉闵不能责怪他们过于绝望。

  “兄弟们!”

  冉闵觉得有必要刺激一下这些战士,他昂然坐于马上,高高举起手中长戟:“古人云‘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’同袍,就是兄弟,就是战友!就是那个你肯为他流血,他肯为你丧命的人!我们的同袍,就被鲜卑人围在那里,他们就要死了,我们该怎么办?”

  “杀!”

  “大声点,我听不见!”

  “杀!”

  “杀光那些狗娘养的!”

  “杀光那些狗娘养的!”

  天空中,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太阳,漫卷的乌云遮蔽,没有风,树叶却成片成片的簌簌而落,五十八个声音,终于汇成了一声惊雷。

  以弱胜强的战例在历史并非罕见,而冉闵坚信,凭借自己脑子里多出来的信息,一定能够找到个万全的法子,把石涂,还有那些士卒,统统给救出来,他甚至想过,如果燕军是用步卒围困石涂,说不定还有机会,将这支步卒给灭了!

  北方平原上,这七十里路放开马力,也只消小半日功夫。

  冉闵一马当先,右手勒疆,左手捏着一个硬馍。

  眼观四路,耳听八方的冉闵,心中却在盘算:自打穿越而来,历史上应该发生的事情,都已经发生了。可这昌黎之战,为什么没有关于石涂的记载,还有他率领的三千汉军,难道说是因为他在此战当中战死?

  一想到这里,冉闵的心绪禁不住有些波动。此时的他已非三年前刚刚穿越那般容易惶恐。在这后晋乱世当中,他幸而附身冉闵,在羯族石姓建立的后赵国内生存至今,心志早已经无比坚定。石涂,是冉闵的亲生大哥,冉闵自幼便不喜这个跟石虎一家亲近的兄长。秉性顽固的冉闵,至被穿越附体之前,始终不承认自己的胡人身份。他的这种坚持纵然让人敬佩,但若不是石涂处处维护,再加上石虎的权势,恐怕曾经那个冉闵根本无法在襄国城生存下去。

  作为一个穿越者,冉闵反而能够体会石涂的心情,“那种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”的心态。但他不敢同情石涂,至少不能突然表现得很友好,因为他是冉闵,他小心翼翼维持着“冉闵”的行为习惯,生怕让人发现他的秘密。他曾经目睹石涂为“自己”的顽固而向那些胡人赔罪,也看到过石涂在夜深人静时,跪在父亲灵位前,痛哭流涕。说起来,石涂今年也是十八岁不到,若是放在二十一世纪,还是个未真正成年的孩子。

  “石涂…哥,请你,一定等着我!”冉闵心中念叨,同时将那早已经脱水,丢在地上连狗都不会去嗅的硬馍狠狠搓碎塞嘴里。那硬馍块放进嘴里像是塞了一嘴的小石子,不含上一阵让唾液软化,恐怕强咽下去会划破咽喉。但冉闵没心思等它软化,他咯吱咯吱地磨着槽牙, 脸上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。

  昏黄的日头逐渐沉向西山,冉闵带着五十八骑刚转过山坳,一股冷气突然扑面,惊得他微微一抖,本能地勒住缰绳。战马四蹄杵地,口中“淅沥沥”不断。

  “是赵军!”

  在他视线所及之地,毫无规律的躺满了尸体。尸群拱卫着戳在地上两面挂着几根弩箭的半截旌旗,旗面早已经破烂不堪,浸满血迹,无法识别,瞅那样式,该是后赵的无疑。

  这片尸体大概有二十七八具,无头,鲜血将干燥的黄沙地面泡成一片酱褐色的泥泞。薄薄的棉胎玄色布衣,就是这些尸身上唯一的东西。看着眼前的一幕,冉闵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,将眼中的水份挤掉:苍天啊,这些人曾经都是我汉家农耕之人,胡人杀了他们的亲人,烧了他们的家园,却还要驱使他们拼死作战,这场战争与他们何干?都怪那衰败的晋朝,让这些人大好的头颅,成就了鲜卑人的凶名!

  “将军,燕狗的臂弩矢!”一个士兵指着最近一具尸体上无尾的半截箭矢,咬牙切齿地说道。

  听到军士的话,冉闵抿了抿嘴道:“是鲜卑人干的!你眼神儿好,去看看可是石涂麾下?若是,恐怕此地距离落凤山已经不远。”

  片刻之后,那查探的军士确定身份,冉闵心口猛地一沉:“臂弩,等等,怎么会是臂弩呢,燕狗的骑兵用的是骑弓,用臂弩的,只有步卒。难道,真被我猜中了?”

  冉闵抓起一根弩矢,放在手心中仔细端详。

  “这弩矢,做工很精细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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