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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武可定国,文难安邦(中)

  冉闵自然不知,他眼前此将,乃是慕容熙手下二号猛将雁安。冉闵嘴角微微翘起,眼神泯然,右手连钩戟如毒龙出洞,闪电般地刺向雁安胸膛。

  枪势凶猛而突然,措手不及下,只见雁安那双蓝眸子怒张,双锤砰然合拢,意图挡住冉闵这夺志一枪。

  “咣当!”枪锤相击,雁安浑身重重一颤,脑中嗡嗡作响。

  “滚开!”冉闵舌绽雷音,右臂肌肉蹦蹦然虬起,连钩戟愣是擦着两个镏金锤边,兹兹前进!

  要说这雁安也算是了得,急切将两锤合拢之后,居然还能有若天衣无缝。冉闵人马合力,也只是将雁安连人带锤推得向后滑动,他那双脚在黄土地上划拉出两道深深的痕迹!就连冉闵心中都不得不暗叹燕人的勇武,确实异常!

  暗赞归暗赞,冉闵却不会心存怜悯,他感觉到连钩戟正在一点点的滑动,只消再过片刻,矛尖就可以顶住雁安的胸膛。

  “呔!”

  雁安自然也知此时危急,他一脸五官挤作一团,吐气开声,只听的两人武器相接之处发出一声脆响,连钩戟的刺入再次受阻,矛尖距离雁安胸膛不过三寸,却再无寸进!

  一直死死盯住雁安的冉闵看到雁安眼神中刚刚要浮现出得意,不由地发出声冷峭的笑声:“死!”

  “什...”

  银亮如雪的刀光扫过雁安厚实颈脖,如灵蛇般沿着铠甲头盔接缝之处滑入雁安的身体,刀锋切开紧绷的皮肤,切断绞紧的肌肉,“铿!”的一声嵌入人体坚硬的颈骨当中。雁安的话被伤口涌出的热血堵在喉咙里,让他只能瞪大眼睛,愤恨地望着冉闵。可惜,冉闵脸上同样裹着黑色面巾,雁安能够看到的,就只有那双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眼睛。

  “这双眼睛...好熟悉...”雁安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,也是他最后的念头。

  “噗嗤!”

  冉闵这一刀事发突然,为了隐蔽意图,用力不够加上马刀份量轻,刀身居然卡在那雁安的胫骨当中。与此同时,因为突遭重创,雁安双手本能泄了劲,蓄满劲力的连钩戟贯穿直入,擦着护心镜的边,视铠甲如无物般贯入雁安胸膛,又从雁安的后背冒出头,幸而有连钩横刃阻挡,吃力的战马脚步放缓,冉闵闪电般地拔出连钩戟。歪耸耷拉着脑袋,死不瞑目的雁安尸身带出一溜子的血珠子,滚落在冉闵身后!

  “啊~~~~~”

  杀死敌人一员大将,冉闵禁不住胸腔中翻涌的战意,扯开喉咙发出一声怒吼,手中沾满鲜血的连钩戟不停,左扫右夺,愣是在燕军大营中生生杀出一条三马阔的血路来!

  此时冉闵连同身后九骑已然变成了一只只刺猬,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数不清插上了多少根臂弩矢,那光秃秃的弩矢尾巴晃晃悠悠,就是掉不下来。

  陈三儿跟冉闵靠得最近,他所乘骑的战马背上已经没有马刀了。他手中挥舞着长刀,瞅准一个个在冉闵连钩戟下漏网的燕军步卒,冷不丁就给上一枪。别看平日里陈三儿话多,真正杀将起来的时候,他比谁都冷静。陈三儿体力不如其他人,但捡漏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,所以从进入辕门至此,反倒是他杀的燕军最多。

  “将军,往西冲!燕狗们都起来了,狗娘养的,光屁股的燕狗出来了!”

  就算是在这种纷乱的战阵当中,陈三儿仍旧没有放过观察周围的情况,此时他刚刚扎破一个燕军的喉咙,那喉咙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,他两眼一扫身侧光亮之处,就放声大叫起来。

  “帐篷里睡觉的都起来了么?”

  冉闵心中一核计,一举连钩戟,振声道:“兄弟们,冲出去,冲出去!”

  慕容熙这营盘原本就是用来围困落凤山的,端的是内紧外松,即便在营盘外围扎上一圈栅栏,也就是象征性的摆上了一些鹿砦,根本没有挖壕沟,放拒马。再加上此时兵荒马乱,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外围士兵都已经被冉闵等人杀得七零八落,就连负责这一段的主将雁安也被冉闵挑杀,一时间根本无法形成合力来阻止冉闵这一队杀神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冉闵带队冲向营盘栅栏。

  “放箭!放箭!”

  “快去通知慕容将军…”

  “雁安将军死了,雁安将军死了…”

  冉闵策马冲向营盘栅栏,那些鹿砦栅栏又岂在他眼中,连钩戟伸出一挑,双臂甚至犹有余力,就挑出一条坦途来,将燕军那些骚乱的声音抛在脑后,一行人随着漫天的弩矢,消失在夜色当中。

  “呼~张四方,老子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,你要是不能成功,老子回头一定要重责你三百大板!”

  放开缰绳,任由座下战马缓缓减速,这里已经是步卒难以追击的地方,冉闵浑身终于放松下来,大汗从两鬓侵袭,后背心里凉飕飕的。

  燕军已经追不上了,冉闵等人才有机会喘息一口。始终紧绷的身体一放松,那汗水顿时一股股从三千六百个毛眼里钻出来,瞬间跟皮肤上的污血搅和在一起,黏黏答答得好不难受,没有一人内衬的棉胎布还是干的,被这夜风一吹,冷飕飕的像是鬼上了身。

  冉闵正在庆幸无人受损,就突然听到陈三儿的破嗓门从身后传来,“李蒙,李蒙,你快醒醒啊!”

  喊声让冉闵浑身一抖,拉了马掉头过去:“李蒙怎么了?”

  “将主,李蒙他,他....”众人脸上的黑布早已扯去,陈三儿眉头胡须纠结在一起,他一手勒着李蒙的马缰,怀中趴伏着一个曾经高大巍峨的身躯。

  那是李蒙,一个豪爽的东北汉子,片刻之前他还是生龙活虎的,可此时,却安静的像是夜色中的山。

  “下马!”

  冉闵二话没说,第一个跳下战马,其他战士纷纷下马,向陈三儿两人围拢过去!

  包括冉闵在内,每个人后背上都还挂着些弩矢没有摘。借着月色,冉闵清楚地看到,李蒙后背的皮甲早已经染成紫褐色,密密麻麻的弩矢即便在陈三儿等人将李蒙身体轻轻放入他怀中时,尾部都不会颤抖。

  钻进肉里了!只有钻进人肉里的弩矢,尾部才不会颤抖,只会随着身体的运动而摇摆!

  冉闵的心猛然抽紧!李蒙随着自己阻截燕军侦骑至今,身上连个三寸长的伤口都没有,可见战斗力之强悍,可怎么也想不到,他会...

  “李蒙...”冉闵抓起李蒙的手腕,冰冷冷的如同一截精钢,哪里来的半分温度。

  “陈三儿,怎么不早说!”冉闵心火腾起,对着陈三儿怒吼!

  一听冉闵这话,再看他的表情,众人纷纷低下头去,有两个跟李蒙感情好的士兵,身躯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。

  “我......”陈三儿瞠目结舌,他眼角已现晶莹的泪光,嘴唇哆嗦却始终没有反驳。

  “他怎么会中这么多箭,三层皮甲都挡不住这些臂弩?这怎么可能!”冉闵勃然大怒。大家一样都是在跑,为什么就李蒙后背上的弩矢最多,差不多是他的三倍。

  “将军,出发之前,我们缺一套皮甲,李蒙说他身体壮,所以只穿了两层...”

  “将军,你冲锋的时候,李蒙始终冲在你跟燕军大营之间...”

  “将军,我们冲出来的时候,是李蒙主动降低马速,断的后!”

  “将军...”

  “断后?”冉闵心弦翁然,两耳中似有闷雷之声。难怪总感觉燕军弩矢稀疏,难怪他没有感觉到臂弩造成的压力。

  断后,凭什么断后?李蒙,这是用他的身体,用他的热血和性命,来为大家断的后啊!

  “啊~~~~~~~~”

  冉闵仰天发出一声怒吼!

  什么是真正的勇士,这才是真正的勇士,不声不响,用自己的生命,来为战友们撑起一片生存的天空!

  “你们,都给老子转过身去!”

  瞪着两眼,冉闵眼神扫过众人。众战士不敢违抗,纷纷缓缓转身。

  这一次,冉闵终于看清楚了。

  每一个战士后背上的弩矢,都比他来的多!就算有些弩矢已经摘掉,那如同蜂巢一般的洞眼,也在为他们证明。

  “你们,就是这样对待你们的将军的?”冉闵鼻腔里有些发酸,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。一将功成万骨枯...一将功成万骨枯啊!

  “你们,是想让我一生不得安宁啊!”

  “不!将军!若不是将军收留,我们这些人,早就死在胡人的屠刀之下了!胡人,他们杀光了我的亲人,抢光我们的田地,我们能够做什么?能够做什么啊!要不是有将军组织我们,训练我们,我们能够活到今天,能够手刃如此多的胡狗?值了,将军,我们已经值了!兄弟们,你们说是不是?这黄河以北还有多少汉人兄弟等着将军您率领他们,杀胡人、报血仇!所以将军,您不能出事!不管什么时候,您都要好好的活着!李蒙,兄弟,你看见了吧,你听见了吧!你走的不远,你该是笑着走的吧!兄弟,不用担心,除非我们都死绝了,否则我们不会让人伤到将军的!”

  这绝不是士兵们在拍马屁。对于生活在胡人统治区域里的汉人来说,的确是生不如死。汉人没有社会地位,不管是在后赵还是在燕国,汉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炮灰、奴隶以及食物!燕国慕容氏率领的军队中就曾经多次出现杀汉人充饥的事情,而在后赵国,出征的时候也会专门带上一些“两脚羊”,甚至是在国内实施对汉族的种族灭绝制度。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,汉人的生存环境,已经不仅仅是水深火热。要怪,只能是怪当今朝廷无能,无力收复河北失地,甚至连派军队接应流亡汉人都做不到。而今对生活在胡人统治地域里的汉人来说,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:要么死,要么等死!但冉家,从石瞻起,组织的汉军就成了这些汉人们的第三条出路,一条勉强可以生活的像人的出路。所以汉人士兵们都很尊重冉家里的每一个成员,也愿意为他们付出鲜血乃至生命。

  “李蒙...”冉闵呼了口气,道:“陈三儿,找个地方,将他藏起来,等到我们胜利之后,再择地厚葬!”

  冉闵将怀中已然冰冷的英雄轻轻放在地上,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弩矢拔出来,好在燕军没有给这些弩矢做上倒钩,但就算是这样,拨出弩矢之后,李蒙的后背上仍旧不断的涌出血来,仍有余温的血。浓浓的血腥味熏得冉闵不住地开阖双眼,到最后,他终于忍不住,将这项工作交给陈三儿,自己站到一旁的大树下,沉默起来。

  “也不知道张四方那边情况如何了,他们的任务,可是比我这边,还要危险百倍...”

  在计划中,如此袭营至少还要再来一次。李蒙死了,壮士阵前亡,他死得其所。但很快,冉闵又要带着他们前去冲杀,必须要把燕人的注意力拉到这边来,除了杀人,那就是放火,如此危险的任务,下一个死的又会是谁?

  冉闵不敢回头去看陈三儿众人。这些汉子跟着他,跟着冉家,图的不就是坐直了吃饭,站挺了喘气?可饭没吃上几口,气没喘上几天,自己却要让他们趟刀山、下火海,是不是有些残忍了?

  “少将军,李蒙他...这是他穿过的皮甲,我们想,让将军您穿上,鲜卑狗下一次肯定不会大意...”随着熟悉的脚步声,陈三儿的声音在冉闵身后响起。

  冉闵转身,那股浓浓的腥味再次挑动他的神经,他感觉额头上一根血管在“啵啵”的跳动,那皮甲上深褐色的痕迹刺痛着他的双眼。

  “陈三儿,你们为什么不穿?”

  “嘿,少将军,我们有啥好穿的呢?孤家寡人一个,怕他个鸟!脑袋掉了不过就是碗口大个疤,只要刀子快,多杀几个垫背鲜卑狗就行!要这劳什子的皮甲干鸟!”

  深深地吸了口气,冉闵伸手,将那皮甲从陈三儿手中接过来。

  “就算战死,你也不后悔?”

  “怎么会呢?”陈三儿的声音当中带着一片颤抖,像是有些兴奋,“我一辈子没有这么过瘾过!少将军,俺从小没见过爹娘,我一出世,他们就死了,嘿,跟着没中用的爷爷活到五岁,他老人家也死了,最后一个亲人,我姐姐,也在我八岁的时候被鲜卑狗丢进了大锅,要不是我钻狗洞跑的快...少将军,你知道刚才我杀了多少条鲜卑狗么?”

  冉闵瞅着陈三儿的眼神发起亮来,像是夜空中的两颗星星,又见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不知道是不是说中了陈三儿的兴奋点,他显得有些亢奋。

  “十八,十八个呀,老子数得清清楚楚!值了,回本了,我爹妈、我爷爷,加上我的姐的命,还有我的这条烂命!够本了,少将军!如果再杀一轮,就算是死了,都赚了!”

  “赚了?”冉闵一巴掌拍在陈三儿的肩膀上,“你就这点出息么?他们,也都是这样想的?”

  “啊?少将军,是啊,我们二十八人,哪家没人被胡人杀过?我还算是好的,就几口人,李蒙,就说李蒙吧,全家上下,七十二口人,就剩他一个,茄老三,他们乡里的坞堡被匈奴人破了,七百多号人,男女老少就剩下三口...”

  “陈三儿,把人都给我叫过来吧!”冉闵又一巴掌拍在陈三儿肩膀上,将陈三儿拍得一个趔趄。

  等余下的二十六个略显疲累的战士围拢,冉闵才慨然道:“我知道你们想杀,想发泄!但我不希望你们为了杀而杀!我们是汉人,不是胡人那样的畜生!”

  “是!”

  士兵们低声应道。

  虽然冉闵只有十四岁,但当他站在这些年纪比他大得多的战士战士面前,却丝毫不显得幼稚。

  “我们要一直战斗,这是我们的使命!死亡并不是我们的归宿,光复河山、创建一个和平的世道,让我们的后代,生活在一个和平、幸福的世间,才是我们战斗的源动力!”

  冉闵两眼灼灼的扫过二十七人,他要在这些身经血战的战士心中埋下希望的种子,只有希望,才能化解他们心中自我毁灭的阴霾。战士们沉默了下去,冉闵的话,让他们这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一定会写的大老粗理解起来,还是有很大的困难。

  再次一叹,冉闵道:“大家好好想想吧,陈三儿,你跟我去看看燕军的动静!”

  燕军并没有追击。在这深夜里用步卒去追踪为数不多的几个骑兵,绝对是愚蠢的。

  站在远处,看着灯火通明的燕军大营,那些流动汇聚起来的火把说明冉闵预计的一点都没错,燕军非但没有分兵追踪,反而开始收拢——刚刚冉闵这一队骑兵打得实在是太狠了,二十余骑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,轻易地从熟牛肉身上切过一般,丝毫没有迟滞。

  冉闵满意地点点头,“陈三儿,让大家休息,喂马,半个时辰之后,我们换个地方,再次发起冲锋!”

  不等陈三儿转身,冉闵将手中的皮甲丢给陈三儿:“记住了!老子是将军,不是娘们,不需要你们保护!”

  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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