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将军百战死,壮士阵前亡(下)
就在那伤兵所处石缝不远处,石镐面色如常,盘膝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,舔着嘴唇,等待着热辘辘、香喷喷的“双脚羊”肉。
“都是那该死的秃驴,劝解皇上少杀生。杀些两脚羊值什么?以前我族上战场什么时候携带过粮草了?杀一个吃一个,我们可以一直杀到天边去!”石镐吧嗒着口唇,尽是埋汰那个老和尚的。
他口中的老和尚,正是被石虎,甚至是在石勒统治时期就已经被奉为国师的佛图澄。因石虎信奉佛图澄,襄国城内所行杀戮日渐减少,不少羯族人因为滥杀无辜而受到石虎的惩戒,已经开始引起羯族人内部的不满。石虎血腥残暴,自然无人敢将矛头直指其身,便只能暗骂那老而不死的佛图澄。
而这些不满之人当中,最多的还是常年征杀在外的羯族将领和监军,少了双脚羊作为血腥战斗的补充,在这些羯族将领和监军看来,战争好似就少了一番味道。
……
汉族,在历史上不乏被少数民族统治的时期。但凡少数民族想要统治汉族,就必须要善待汉人,这一点,从蒙元和满清统治时期的长短上就能看出来。满清还是出过一两个睿智的君主,知道“以汉制汉”的道理,大量启用有学识的汉人担任朝廷大臣,才将满清的历史延续了接近三百年。“只识弯弓射大雕”的蒙古大汗,虽有当时冠绝全球的军事实力,在中国腹地的统治时间却是不足百年,就被泥腿子起家的朱重八,轻易的取了北京城。
冉闵心中清楚,历史上五胡乱华时代的终结虽然是“自己”完成的,但归根结底,还是因为胡人对汉族的那种血腥统治和高压,造成了汉民族的广泛回击。若非不是如此,当冉闵颁发《杀胡令》之后,又岂会从者如云?
“两个计谋,一个简单的,可以救部分人,一个危险些,或许会有牺牲,但却有可能灭敌。”两个选择摆在众人面前,究竟该选择哪一个?
刚刚斗嘴的陈三儿和另外一个军士不说话了,倒是张四方摸了摸他还没有长毛的下巴,低声道:“据我所知,燕军步卒稀少,大部分步卒都用来守护他们的皇城,眼前这些精锐必然来的仓促,依得我看,这支步卒的总数不会超过五千,想将石涂和三千步卒所在的落凤山悉数包围,必然单薄,如果我们直接冲杀….”
以五十八骑施以雷霆攻势,撕开没有防备的步卒防御圈子固然不难,冉闵和张四方都相信,以己方的实力可以做到。但难就难在,要带领石涂麾下的三千步卒突围!张四方话说一半,自己也发现这是个问题,顿了顿,才继续道:“少将军,此战目标若是只石涂将军,我等有信心冲杀个几进几出,但三千步卒,决然无法一同突围啊!”张四方说着摇头,陈三儿两个人也是连连点头,附和道:“少将军,四方说的没错,我等固然可以不惜性命,但却不能连累少将军你呀!”
“那你们是想救人,还是想杀敌呢?五千个燕人狗头等着我们呢!”冉闵脸上带着笑容,活像是一只魔鬼。
“肏!当然是要杀人咯!”
“是了,将军,狼行千里吃肉,这肉都摆在我们面前了,怎么舍得不吃?”陈三儿很夸张地做了个咽唾沫的表情,“我的好将军诶,我们知道你足智多谋,求求您,就别卖关子了,快点告诉我们,要怎么样才能把眼前这些燕狗都给灭成灰灰儿!”
“灰灰儿,陈三儿,你倒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。”冉闵冲着陈三儿竖起拇指,众人以为他马上就要开口说出计划,可他话锋一转,“暂时还不能说,我需要更多的情报!”
在士兵们无奈的眼神中,冉闵开始下达命令:“张四方,你带这两个大嘴巴,绕着落凤山跑一圈,快去!我倒是想瞧瞧,鲜卑狗子们是不是真有能力将这座山团团围住!”
看着那些鲜卑人在调动队伍收缩包围圈的同时,居然已经扎下营帐,好似准备一场持久战,冉闵有些不解。兵法有云:“十则围之,五则攻之,倍则战之…”,单纯从数量上来说,燕军虽还未达到“五则攻之”的程度,但若是算上装备差距那他们可是占了很大的优势。要知道,石涂率领的那三千汉家步卒可是连弩弓都没有装备,人手一把快要生锈的环首刀,裹上棉胎布就算是盔甲,从头到脚连块皮革都没有。反观燕军,人人皮甲油亮,大多步卒背上还背着臂弩,虽说臂弩的威力不如腰弩更不如脚蹬弩,但用来对付只有棉胎布的敌人,却是绰绰有余。兵力,并非单纯数量上的比较,而是一种综合衡量。
这燕军不急着进攻,反而稳扎稳打的摆出围困之势,当真让冉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左等右等,张四方三人一直没有回来。冉闵凝望着那些游荡的鲜卑士兵,思绪不由得飘远了。
三年前,他不叫冉闵,他应该叫吴有之,一个通俗的称呼是穿越者。在一次酒醉后,吴有之掉入黄河,起来之后就成了冉闵。那年正好石瞻(冉闵的父亲)战死,是石涂跳进汹涌的黄河将冉闵捞起来,吴有之不是吴有之,冉闵,不是冉闵。
从一开始不能接受到逐渐习惯,吴有之花了三个月的时间。这期间,他居住在后赵首都襄国城,在这里,他亲眼目睹了无数发生在汉人身上的悲剧。
“平土人脆弱,来兵皆胡羌。猎野围城邑,所向悉破亡。斩截无孑遗,尸骸相撑拒。马边悬男头,马后载妇女。”这首据说是蔡文姬写成的诗文,就是这个时代汉人生活的真实写照。
这是一个疯子得势的年代!尤其是那些孔武有力的疯子!他们仗着身强力壮,肆意在整个汉民族的身上发泄着,匈奴、鲜卑、羯、羌、氐五个胡人的游牧部落,就是五把锋利无比的钢刀,一块又一块,血淋淋地从汉民族身上剜着肉,他们仰着脖子,大口大口地喝着汉民族的鲜血,还得意地哈哈大笑!
对于吴有之来说,在襄国城生活了三年之后,上辈子的事情就像是做了一场梦,一场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梦。他已经习惯别人称呼自己冉闵或者石闵,也开始因为这一次伟大的穿越而自豪!因为他附体的人,不是别人,而是他无比崇拜的英雄——冉闵!他庆幸自己不是附身于石遵又或者是少年英雄慕容恪,真要是那样,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去跳黄河自杀以谢天下汉人?
在穿越一年之后,冉闵就开始暗中行事,利用石虎干孙子这个有利的身份,开始有意识地吸收一些汉家儿郎,一些有本事,又愿意把一腔热血洒在保家为土事业上的汉家儿郎。
一方面,要循着冉闵脑袋里那些残缺的记忆来模仿冉闵的性格,不让周围的人识破他的真正面目,一方面要为自己的计划做准备,还要勤习武艺,打熬身体,整整三年的时间里,吴有之过得苦不堪言,身心俱疲。
“谁?”
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让冉闵一摆手中长戟,从回忆中醒来。他转身望向草木声来处,却是胸膛剧烈起伏的张四方三人出现在视线当中。
“少将军,是我,是我!”张四方脸红筋涨,喘息得很压抑。
“少将军,我们回来了!”
“情况如何?”冉闵收起长戟问道。
“那群鲜卑狗,狗娘养的,还真是被少将军你说对了!”陈三儿抢先开口,他嘴巴像是一挺机关枪,再加上张四方关键时候的补充,倒是将大概的情况向冉闵交待清楚。
原来,石涂拉着三千汉家士卒,真的是爬上了石头山。在这座坎坷的石头山面前,鲜卑人引以自豪的铁骑完全派不上用场。为了扩大战果,估计那些铁骑是去寻找平原上的其他后赵军队去了。燕国舍不得石涂大军这块已经到嘴的肥肉,转而调来步卒,将落凤山围住,却不敢对居高临下的汉家步卒发起进攻。
“燕狗为什么不敢进攻?”冉闵眯着眼睛,问道。
“三百强弓手啊!少将军,您难道忘记了?”张四方压低嗓音,提醒冉闵道。
“我怎么可能忘!到是你小子,不错,脑筋转地快,一下子就想那三百个弓箭手身上去了!”
没错,石涂身边是有三百强弓手,这可是石虎干孙的身份带给石涂的好处。强弓手的一两重箭,绝非皮甲可以抵御。一个强弓手五囊箭,箭无虚发的三百强弓手就是三千支重箭,再加上落凤山的地势,就算是冉闵自己带人去攻,没有两千条人命恐怕堆不上山!这就是为什么鲜卑人压根没有发起冲锋的原因了。
众所周知,强弓手宜守不宜攻。这石头山上没有食物来源,估计也没有水源,燕军只消将这三千步卒死死围困,用不了几天时间,饥饿就会帮他们打败汉军,又何必白白冲上去送死?后赵军队跑得够快,燕军让步卒去撵显然不成,既然注定无法从慕容恪手中抢到其他战果,不如就来个守株待兔,捡个便宜。
思前想后,冉闵自认是将那燕军统帅的心思给猜透。后赵在石虎的统帅下日渐强大,昌黎之战虽败却不能让后赵伤筋动骨,那慕容合家上下怕是也不想过多消耗自己兵力。
“张四方,周围你们都查看过了,缺口在哪里?”
“少将军,在山西面,全是悬崖峭壁,跳羊山猴都无法落脚,苍鹰都不会在那里筑窝,也就是那一段,没有鲜卑人驻守!”
悬崖断壁,能算是缺口么?张四方说这话的时候,语气都不是那么肯定。
但听完张四方的话,冉闵脑子里计划就变得更加完善了。几十米高的悬崖并不是什么难题。冉闵需要考虑的反而是燕军。他能想到,鲜卑人就不能想到了?他们凭什么笃定,石涂不会带领士兵从那里逃出落凤山?
带着张四方三人离开观察点,回到临时营地后,冉闵坐在一截枯树干上,托着下巴,思考起刚才那个疑点。
“陈三儿,你刚刚不是说你受了伤么,来,我看看!”
“不看!看个屁啊!”
“哟,你小子,受伤了也不治疗?将军说过,小伤口也必须要重视,感沾上了要发那个炎!”
“话都说不明白!是感染!感沾,沾你个吊,老子伤在屁股上,走路都疼,你要不要看,要不要看啊!”
耳中听得陈三儿和另外一个士兵的对话,冉闵心中突然一亮,“是了!”
“瞧,将军都说了,是感染!你个没学问的家伙!”
丢给满脸得意的陈三儿一个白眼,冉闵暗自盘算:“是伤兵!石涂那里肯定有一部分伤兵,所以燕军算定,石涂不可能带着一批伤兵从那悬崖断壁爬下来。再者,落凤山上一根草到不容易看到,就算石涂想编绳子,俏媳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。”
“石涂没有绳子,我有!燕狗,自以为机关算尽,殊不知这次就要误了你们的性命!”
当天色发黑的时候,冉闵终于将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统统敲定。
这将是一场赌博,押上自己性命,还有五十八条汉子,石涂,山上三千汉军等身家性命的赌博!冉闵不是个爱赌的人,他深知“十赌九输”的道理,但为了山上的石涂,还有被困在落凤山上的三千汉家儿郎,他没的选择。
张四方等人在周围草丛树林中休息,他们或者啃食硬馍,或是在低声说笑,又或是在喂养战马。在这被胡人占领的北方平原上,跟着冉闵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幸运,虽然明知道接下来可能是一场生死之战,但五十八个人,没有一个表现出胆怯的神色来,他们甚至显得有些轻浮,像是即将踏足某个风月场所一般,笑逐颜开。
“要说鲜卑狗倒也是有把力气,不过老子一把刀至少可以砍翻二十个。”陈三儿的声音最大,黄皮猴子一般机灵的陈三儿,根本就是个混世魔头,这次跟着冉闵断后,死在他斩马刀下的燕军确实不止二十个。
“那就分二十个给陈三儿好了,剩下的,咱们兄弟五十七个分了!”一个声音压住了陈三儿的破嗓子。
“肏,怕是不成啊!少将军那柄连钩戟,没有几百条鲜卑狗的血,是喂不饱的,李大坏,你先分二十个给陈三儿,别到最后自己的刀都沾不湿,那脸就丢到婆娘裤裆里去了!”
众人哄笑。
五千燕军步卒,在五十八条汉子眼中好像跟稻草人一样弱不禁风,但若真是这样,后赵十万大军又岂会被人家撵得跟丧家犬一般?
听着手下们的胡吹,冉闵心中沸腾起来。“战略上藐视敌人,战术上重视敌人…”冉闵默默念叨着这样一句名言,五十八个人是不多,在五千精锐步卒的面前,应该说是很少,少到可以忽略不计!但只要使用的巧妙,未必就不能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。
……
与此同时,刚刚立起来的燕军帅帐里,人影晃晃。身高九尺的慕容熙,大马金刀地坐在居中的胡凳上,两侧将士摆开,正讨论该如何收拾山上的石涂。
“当阳,你说那石涂有勇无谋,自取死路,而今他就在那半截子山上,你可有所图?”慕容熙正当年,四十出头的年纪,一把烟黄色的大胡子将他那张脸遮去大半,长相甚是粗犷,但其为人实际上谨慎小心到极点,尤其多疑,否则大棘城东城卫的位子,慕容皝也不会着落在他身上。
“将军,前番攻山,您也看到了,那石涂确有万夫不敌之勇!其父瞻乃是石虎手下第一猛将,勇冠三军,幸而十年前战死,石涂子承父业,手中双刃矛重达八十三斤,我军上下,无一人能挡!”
说话之人当阳,原为辽阳城里一不得志的教书先生,后鲜卑人进城,他第一个跪地迎接,凭着卖好加上胸中实有几分鸡毛蒜皮的计谋,居然让他在慕容熙手下混到首席谋士的位置。
“长他人之志气,灭自己之威风,当阳,我看你这汉狗是老糊涂了!”居于慕容熙右侧一个披盔戴甲的将军突然站出来,怒斥当阳。
“非也!和善将军,并非我长那石涂之志气,敢问和善将军,可敢跟那石涂单挑?”
当阳一句话,顿时让和善,甚至是整个幕帐里的武将都没了声息。石涂之勇,半天前,和善就已经见识过了,此时赤着脑袋,还不是因为被石涂一拳打瘪了头盔?所以即便和善心中恨极石涂,却也知道自己不是人家对手,当阳这话茬,接不得。
“当真想不明白,汉人向来谦弱,这石瞻父子却是异种!”慕容熙不愿意见自己座下文臣武将相争,出言调和气氛:“当阳,若是按你所说,石涂因为心软舍不下手下士卒,不会冲营,那要等到什么时候,才是进攻的最好时机?”
当阳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,摇头晃脑道:“落凤山上草木不生,水流不经,乃是兵法之中的死地。石涂虽勇,多情却是他的致命伤!以吾观之,山上伤兵虽多,但若要强攻,除石涂之外还有他身边的那些强弓军,以高击下、以逸待劳,我军纵使取胜,必也是惨胜!将军乃是大棘之东城卫,手中这五千精兵来之不易,若是在此地折损太多,他日就算凯旋回城,跟其他三卫相比,怕是弱了气势…只要我们做好防备不让他率人冲营,死死将其守住,等到山上饿殍遍野之时,不需损一兵一将,将军必将大获全胜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