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乱风搅动橡树林,枝叶间碰撞出林海的声浪。
主祭身上的各种碎片因风凌乱,金石相交的响声在人们停止嬉闹后,变得更加清晰。
“并蒂日”的仪式终于开始。
华耶和所有人一样安静等待着主祭的指引。
他起先沉默,庄重的脚步声听来明确而有章法。
移动似乎有一套程序,走完一圈后,他回到净石台的中央,约莫在巨大橡木桌的中间正后方站定。
身上的碎片再次激起一阵响动,此时风并不大,几乎平缓下来,发出这种声音说明主祭做了一次剧烈的身体动作,或许是转步、抖动身体之类。
应该要说话了,华耶歪着头,将耳朵对准主祭的方向。
“果蔬啊丰美,麸麦啊甜美……”
声音并不苍老,是在赞美食物,华耶点点头,能听懂。
他一开始以为主祭要讲一些,脱离日常语言的奇怪咒语,没想到这么直白。
“郁金啊香美,阿娃啊最美,石汤啊热气腾腾,芷湖啊只有一人,还没穿裤子。”
啊?最后一句是什么?没穿裤子?
华耶以为自己听错了,但大人小孩们突然爆发出的笑声,说明主祭没说错,大家也都懂主祭的意思。
华耶猛然想到,这最后一句不会是说我吧?
笑声欢闹起来,华耶咽了口唾沫,没错了,主祭肯定是指引大家看向了自己。
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笑声扫向这边,基于声音转动的方向,华耶能明确感觉到周围人注视的目光。
“啊,不穿裤子也无碍,我在山洞也不穿……”
这都什么呀?
华耶几乎岔气,拍着额头,感觉这主祭相当不靠谱。
一旁的雪坨,也凑热闹的拍着华耶的后背,嬉笑不休。
“啊,莫再笑他,莫要笑我,星光喜爱无遮拦……”说着主祭还扯着嗓子唱起一段小调。
大致意思是:在这重要的时节,我们迎来了外乡的朋友,我们喜爱他如同喜爱我们自己,我们帮助他如同帮助我们自己,我们受星光的庇佑,他也受星光的庇佑。
台上这个家伙,完全不是华耶想象中的祭司。
他载歌载舞的模样就像是几辈子没上过舞台的末流明星,疯狂的表现着自己拙劣的才艺,还很自信,很自嗨。
这不,又开始叫上太娘太领一起吟唱自己写的诗歌了。
“山泉水里哗啦啦,我和太领洗澡呀,浆果园里嘟噜噜,我和太娘摘果呀,轮到你啦……”主祭就像个拿着话筒的舞台剧演员,把话筒递给了另一人。
太领坚硬的嗓音传来:“…树上…咳咳……嗯,树上果子砸到头……我们张嘴去咬呀……路上石头绊倒脚,我们抓起建房角……”
明显是主祭临时起兴,抓来他念稿子,可怜的太领只有窘迫,哪里有什么念诗的样子,如果这也叫诗的话。
不过太领的“表演”似乎比主祭更受欢迎,台下近四千人,乐得一阵阵的拍打桌子哄闹。
他们的笑点确实不高,或者说是自己没看到太领的囧样?
“你要充满情感,想想我刚才怎么念的?”主祭说着把“窘迫”递给了太娘。
“我?”太娘刚一开口,年轻人和他们的孩子就先大笑起来。
几下挣扎,太娘还是无奈的念起来:“娃娃哭哭不要怕呀……没有父母有阿长……阿长不乖要挨打呀,还有太领和太娘……”
主祭也没闲着,他积极的在一旁念唱帮衬,兴奋了还用手敲打着一旁的“击铃”,那是等下要表演的节目,他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敲打起来。
雪坨在旁边笑得很大声,桌子拍的嘣嘣响。
老乌龟在一旁没动静,真像老乌龟一样不知道活没活着。
华耶感觉自己进入了摇滚乐演唱会现场,所有人都在狂欢,只有他在看着这些人狂欢。
待“闹剧”终于平息,主祭又开始摇晃身体,让挂满衣服的碎片在恰好赶来的山风中,有规律的响动着。
人们的热情渐渐平息,似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样,大家都默默的坐下来。
“花开并蒂,一日双年……”
主祭平复下来,用郑重的语气,带着飘忽的音调念道:“今日,有一百一十九个阿娃成年,有一百一十九个阿长出年。
成年的阿娃已足够强壮,出年的阿长将准备回归。
阿长啊,他们曾在这里耕种,帮你我采摘果实。
他们在这里关爱彼此,分享欢乐。
他们的汗水和泪水将在这土壤里发芽,与无数曾经的阿长一起陪伴我们的阿娃。
我们都在勇敢的承担自己的责任,星光因此庇佑,父母因此等待……”
这几句话说得稳重而充满温情,让华耶几乎以为主祭换了个人。
此时,台下慢慢有人站起,陆续走向净石台。
他们的脚步声并不欢快,略显迟缓。
华耶知道是阿长们带着自己今日成年的阿娃,一起走到台上。
他们都不怎么说话,有些木然的站着。
阿长拿出一本麻布册,交给自己的阿娃,那是记录阿娃成长的画册,以前是阿长涂写,以后将由阿娃自己描绘。
待阿娃们多年后回到故乡,这本布画册将递给自己的父母,一起讲述外地的时光。
阿娃将自己制作的三件东西交给阿长,一套衣服、一份食物和一只藤环。
衣服代表自己已经能够制作衣物,食物代表自己已经能够烹饪食材。
藤环是祝福,也代表着自己,期盼自己永远陪伴着阿长,阿长也不要忘记自己。
这是成年礼,更是分别的开始。
稀疏的哭声在台上起伏,引起许多人的感同身受,没有人进行下一步骤,因为大家都知道,接下来的拥抱和互相叮嘱,会带来止不住的泪水。
“不要担心,还有一百天才是我们的回归日,我会教你怎么带孩子的。”那个青年抱住他的娃:“就算以后我不在你身边,其他阿长也会照顾你,帮你带孩子,就算其他阿长没空帮你,还有太娘,太领,主祭,他们……”
青年说着哽咽起来:“他们都会帮你呀,不要怕,知道吗?”
少年紧紧埋进青年怀里,大声哭泣着。
“时间好快呀,15年很快很快,还记得那时候我的阿长要走,我比你哭的还惨,转眼就15年了,现在轮到我走,真有点舍不得呀……
送你一句话吧,那个并蒂日,我阿长对我说的话,也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。
‘我在故乡等你,要快点来呀’。”
“我一定非常非常……非常快的回去找你,你一定不要忘记我呀!”少年哭喊着,双手死死抓住阿长的衣角。
其实,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知道,这一别最少十年,只会更久,或者出现意外,成为永别……
也不知是心境灰沉,还是真的气温变低,华耶感觉这个被地热保护的无雪之地,也泛起丝丝凉意。
许多人都忍不住上台拥抱别离的阿长和阿娃,大家在沉沉的低语中互相倾诉自己的祝福。
过了许久,有两排脚步声从山脊橡树林的深处缓缓走来。
他们的步伐整齐,步声沉重,像是背着上百斤负重的军人。
人们渐渐散开,回到台下自己的橡木桌边,无不注视着林叶掩映下的来人。
华耶惊奇的伸出耳朵,捕捉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,因为他们是如此特殊,特殊到华耶曾无数次怀疑他们根本不存在。
主祭温柔的嗓音,像咀嚼着月光:“我们曾经的阿长回来了,带着故乡的阿娃。”
所有人都温柔的看向他们,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阿长,如今已笼罩上故乡的气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