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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被打趣的这人,叫陆研斤。

在九十年代来说,他在方圆好几个县的范围内,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。

一个大混混。

就是在他身上,陆子坚第一次见到纹身这个东西。

小时候一直觉得他很威风,长大了之后听到更多东西,才不那么崇拜他了。

他的个子不算多高,但在这个年代也不算矮,约莫一七零上下了,主要是他人很壮实,真正的膀大腰圆那种,胳膊跟正常人大腿差不多粗。其实长得挺帅,但很凶,属于一看就知道这人很能打那一种。

他八十年代崛起,九十年代初期可以算是巅峰期,后来严打,老老实实在村子里待了两年,几年后拐了邻村的一个年轻小媳妇,跑了。零几年回来,试图重振声势,但已经大不如前,年轻一辈已经起来了,不怵他。

到了零几年那时候,有一次陆子坚回来帮着家里收麦子,听爸妈说,他现在负责领收割机——所谓领收割机,就是附近几个村子的麦子,他全包了,不许别的收割机进场,由他指定几个收割机来割,他每亩地里有抽头,但负责帮外来的收割机平事儿。算是收保护费。

像他这种人,哪怕是落魄的时候,等闲也不会有人愿意惹他,哪怕是本村的,但本家例外——开口就骂的,是他本家的叔。

陆研斤这人对外或许千坏万狠,但在本村的名誉,却并不算太差。

因为他特别孝顺。

而且至少是在2000年之前的鲁西南地方,乡村宗族势力依然强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程度,再大的混混,也不敢招惹家族。

陆研斤在外面再牛逼,回到村子里,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儿可能就敢抓起棍子就抽他,关键他还不敢还手。

他可以骗邻村的小媳妇跟他出去浪荡几年再回来,村子里没人管,但他如果敢拐本村的小媳妇走,等待他的绝对是宗族的铁拳。

就在去年冬天,派出所到处抓他,找不到,找他娘,他娘啥都不知道,找村支书,没用,没办法了,找家族长,痛陈利害,希望他主动投案自首,因为他罪过不重,投案自首就更轻了,家族长就找他娘,就一句话:小二斤这回要是不回来,到时候恁两口子死了,不许他回来跪棚发丧!

第三天,他回来投案自首了。

判了六个月。

至于他因为买卫生纸擦屁股被他娘满街追着打,反倒是几年前的老梗了。

村子里传为笑谈。

其实哪怕是直到现在的93年,在鲁西南的村庄里,也默认卫生纸是妇女用品,男人少有用卫生纸的——包括上高中住校之前的陆子坚。

有孩子的人家用写过字的演草本,没读书孩子的家里,就用草纸擦屁股。

陆研斤看清说话人是谁,被打趣了也不生气,就只是笑笑,付了钱接过卫生纸,临走时候又忽然回头,“对了大叔,听说你那时候偷过生产队的牛粪是不?”

一屋子老爷们,又是一次哄堂大笑。

气得那人脸通红,“恁妈了隔壁小二斤,日恁娘个熊屌操哩,你妈逼早晚有一天还得进去!”

陆研斤笑嘻嘻地扭头走了。

那人虽然被戳了短,也顶多只是敢乱骂,不敢追出去咋样。

虽说是叔,哪怕追着打,量他也不敢还手,但说到底,大多数人是怵的。

陆子坚笑嘻嘻地跟着看了几分钟热闹,这才离了代销点,回去正好一家人还没散,陆子坚就趁热打铁开始问陆研斤家堂叔偷过生产队的牛粪这件事。

这可是个好笑话。

但是得往前追溯二十多年了,连陆子坚他娘都没资格讲这个古,那时候她还没嫁过来,得爷爷奶奶亲自出马,说起那人把偷来的牛粪都埋到自家院子里的梧桐树底下,结果还是被循着味道给挖出来的故事……

这种听爷爷奶奶说起从前的感觉,真的是好久没有过了。

陆子坚听着听着,跟着哈哈大笑,但笑过之后,却忽然有些伤感。

爷爷在04年,奶奶在06年,先后故去。

这些故事没人再讲了。

然后,就是他自己已经在给儿女们讲古了。

讲科学,哪怕还是找了他们上辈子的那个妈,但是自己那三个孩子,怕是永远也不可能有了。会有的,顶多是他们的弟弟妹妹。

唉!

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吃过饭,陆子坚的老爸就带着陆子坚和陆子基一起铡花生秧、铡玉米秸,给家里的老牛、两头猪预备饲料,但老妈却已经开始和面擀饼,陆子美负责烧锅——现在的高中普遍都是四周一次大星期,住校的学生当然都是四周才能回家一次,家长普遍都会给孩子带点粮草回去。

陆子坚每次回来就都会带两样咸菜、十几张葱花饼、几斤炒面回去。

老咸菜,也就是腌萝卜,切丝,多放油,多切葱花,炒得喷香,尤其适合就馒头吃,自家腌制的菜瓜豆瓣酱倒是不用炒,待会儿中午吃饭的时候蒸一下,都装玻璃瓶里,每样带一大瓶去学校,主要是早饭晚饭的时候吃,省了两顿菜钱。

别的同学也都带。

早饭晚饭的时候,大家各自拿出自己从家带来的咸菜,交换着吃,食堂里到处飘的都是这种重油重盐炒葱花混合的奇特香味。

葱花饼和炒面,算零食。

十六七、十七八岁的男孩子,饿的特别快,上午做操的那个大班空,很多男生都会想办法垫吧一口,晚自习放了学更饿,方便面多贵呀,还不顶饥,还是自家带烙饼更好,便宜、方便还抗饿。

炒面耐放,后吃,拿开水一冲,香喷喷。

葱花饼放不太久,虽说天冷,倒是不怕放坏了长毛,主要是会变干,嚼起来累牙,撕不动、咬不烂。

眼看十点来钟,炒面炒好了,十几张大饼也烙出来,老娘疼孩子老公,也不管不到饭点了,趁热打发一人吃了一张饼,剩下的就晾一晾,放凉了,全给陆子坚装上。然后就又该操持午饭了。

一家人正忙忙叨叨,不知道什么时候,半敞的大门口站了一个穿着红花袄推着自行车的女孩子,院子里干活的几个人都没发现,反倒是要出门拿柴禾的陆子坚他娘先看见了,她跟女孩对视了一眼,“呀”了一声,也不拿柴禾了,匆忙间在围裙上擦一把手就快步迎过去,“你咋来了妮儿!子坚,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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