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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看着头顶上熟悉的月白绣银丝鲛纱帐,念薇不由的怔愣了一瞬。

这像极了她出嫁前闺床上挂的帐子,

她兀自记得,这料子难得至极,乃是她爹爹江华斌特意从江南为她寻来的。

其上,用银丝细细的绣了星辰,零星的又坠了几颗东珠,月光流转间,自有一番莹莹的光华。

那已是她出嫁前的事情。有一段日子,念薇极为怕黑,可夜烛的光又太亮,扰的她无法入睡。她阿爹绞尽脑汁才想到了这个办法来哄她入眠。

想到疼爱自己入骨的爹爹,念薇的鼻头不由一酸。

她及笄之年便嫁入武昌侯府做世子夫人,沈辰逸却以怕她年岁太小受不住男女之事为由一直未与她圆房。

没多久,他出门游历传来了死讯,下人只带回了他的衣袂和被野狼分食的惨不忍睹的尸身。

念薇当时哭的昏天黑地,她不相信自家丈夫竟这般惨死,悲痛之下,整日整日的滴水不进,只抱着沈辰逸的衣袂呆呆的看着窗棂。

后来,她的外祖父、外祖母、父亲、母亲、舅舅和两个哥哥轮番来劝她,念薇这才算打起了些精神,又重新生了些活下去的勇气。

日子总是要过的,她与沈辰逸没有夫妻之实,可念薇始终执拗的认为,她既已成了他的妻,那便要生生世世,永生永世当他的爱妻,便是将来百年之后,她也能和他同穴而死,两个人也算是终得团圆。

就这样,她守着那点念想生生的为沈辰逸守了十八年的活寡。江府败落以后,她原先的好婆母、好公爹,只在一夕之间就变了脸色,下人们又多是些捧高踩低的的墙头草,日复一日,她的生活便越发的艰难了起来。

当时,念薇见惯了人情冷暖、世态炎凉,但不管日子如何艰难,她都只想苟且着活下去,不让在府外的亲人担心。

可是,无论她如何忍耐,最后都只得了个被人戕害的下场。

她一个出嫁女,尚且因江府败落落得如此下场,她的爹爹,当时江府的实际掌权人,更是处在风暴的中心,要忍受着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煎熬。

那些日子在记忆深处反复播放,每每想来,都刺的念薇心底一阵抽疼:

那时,江府败落,江父被以大不敬之罪押赴午门问斩。而她那人前慈眉善目的好婆母,武昌侯夫人陈氏怕江家连累侯府,任凭她如何哭求,硬是生生的将她拘着,不让她出府去见阿爹最后一面。

其实,如今细细想来,江府的衰败倒是早已有迹可循,那一桩桩、一件件,就如一张渐渐收紧的大网,直叫繁盛了百年的江氏豪族如砧板上的鱼肉,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人宰割,却半丝还手之力也无。

念薇闭了闭眼,任由那些痛苦的回忆汹涌而来。

最先出事的,是她的外祖承恩侯柳家。承恩侯是一品的侯爵,世袭罔替,代代显贵。她外祖父、外祖母更是京都伉俪中的翘楚,两人得了两子一女,一生恩爱、无所别宠。

两位老人的长子柳元旭便念薇的大舅了,他除了侯府世子的头衔,更兼是正二品的两江总督:总督地方、提督军务、兼理粮饷,正是入则为朝廷显官,出则为一方之首。

念薇的小舅柳元爽任正三品吏部侍郎,虽品级比自家大哥低上一些,但也只是因为他年岁不大,资历尚浅的缘故。吏部乃六部之首,更兼掌握着朝中大小官员的“生杀夺予”,未来的前途可以说是不可限量。

到江家出事前不久,江南遇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。屋漏偏逢连夜雨,朝堂拨下的赈灾银两不仅迟迟未能到位,说好的赈济米粮竟然大半是霉米混着石灰。

一场大旱下来,民不聊生、饿殍遍野,他的大舅舅纵然有天大的才能,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便是愁白了头也无济于事。

后来,大舅舅被人告发贪墨赈灾资金、截留赈灾米粮,附着的证据直接就摆到了龙案之上。

帝王正愁民怨沸腾不好平息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直接拿人下狱,任凭整个柳家如何喊冤也是无济于事。斩首、抄家、流放,不过月余,盛极一时的京都一品侯府便已贫无立锥、家破人亡。

江华斌自然是相信自家大舅兄的人品,他穷尽全力为柳家奔走呼告,可天子一怒、伏尸百万,就算他曾为天子近臣,也没有丝毫办法可言,最多也只能帮着为流放的柳家其余人等打点一二。

柳家倒台以后,紧接着出事的就是他的大哥江云川,想到这里,念薇再也忍不住垂下眸去,低头掩盖自己眼中的泪意。

大哥自幼聪慧,对自己也是极为疼爱,却意外死在了外放赴任的路上。

虽然官府查验说是意外,可嫡子身死,江家哪能不去细查,全力追查下,他家爹爹终于是发现了些许端倪。

可惜,还来不及进一步探查,父亲就因大不敬获罪,直接被打入了天牢,皇帝御笔亲批,秋后问斩、枭首示众。

那是她的阿爹,自小将她捧在手心,对着她唤乖囡的爹爹,她如何能不知道他的一身傲骨。

不仅被当街斩首,还被皇帝下令让一众门生故旧看着以儆效尤,看着长子身死、长女被困,整个江家满门倾覆,心中定然如滚油煎心一般痛苦煎熬。

她娘亲身娇体弱,娘家和夫家本就是她的支柱,可不过几月的功夫,她失兄、失夫、失子,就连一向疼宠的长女也是杳无音讯。这一系列变故下来,这位曾经的名动京都的第一才女日日以泪洗面,柴毁骨立,很快便也撒手人寰了。

最后偌大的江家,只剩下了她和她的二哥江云行,当时江家被抄,她被软禁在侯府,身体更是每况愈下,虽然有心帮扶一二,却是自顾不暇、有心无力。

她心中熬煎,惦记着二哥,那时的念薇,日日在想,日日在恨,她恨自己的无能,恨侯府的薄情,恨老天的不公……但饶是再恨,却也没有一星半点的作用。

念薇记得清楚,她原本意气风发的二哥,在江府败落之后被人报复,生生的被打残了一条腿。

但就算已经落到这般步步维艰的境地,他心中最为惦念的还是她这个妹妹,在她的死讯传来之际,一向疼爱他的二哥不顾自身安危,硬是拖着一条残腿亲自上武昌侯府为她讨要公道。

可他,连武昌侯府的门都没进,就被家丁下人赶了回去。

这场景念薇自是没看见,她当时的婆母陈氏自然也不会费功夫管这“些许小事”。

只是,在陈氏听下人回报这事的时候,念薇在簪中将整个过程听的清清楚楚。

当时的陈氏心中多少还有些惧意,怕江家人发现她死的一些端倪,还是他公爹武昌侯满不在乎的对陈氏道:

“江家已经不是以前的江家了,一个小坡子而已,他能兴起什么风浪来,他再来直接让下人撵出去便是。”

虽然念薇知道,她的那个婆母陈氏是个捧高踩低的,可她公爹平时不管后宅,对她也还算和善,念薇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。

再后来,念薇在侯府见多了隐秘,对这些人的嘴脸也就见怪不怪了。

困在簪子里的那些日子,简直会教人发疯,她时常会回忆起出嫁前那些和乐的场景,也常常会想,若是她当时没有选择嫁给沈辰逸,甚至是聪明一点,早些看透武昌侯府的这些人,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。

虽然她之前被养的单纯了些, 但毕竟也是江府嫡女,后宅阴私、朝堂隐秘,也算是多少了解一二。再加上当时柳家、江家接二连三的出事,武昌侯府反倒是蒸蒸日上、愈发的得了圣心,其实任谁都能看出些不妥来。

可惜陈氏只是内宅妇人,朝堂之上的东西知之甚少。

那时候她在簪中困着,只在被佩戴的时候才能见见天日,其实对很多事情都只能是日复一日的猜测罢了。

念薇将自己的一生像走马灯似的过了一回,才堪堪回过神来。

她一直被困在簪子里,那簪子被打破了,如今的她,又是在哪里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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